小鬼

鬼言诡语。

 “到了。”黑夫扶我下了车。

  入目是一片广袤而遒劲,和家乡的风景决然不同。灰白 色的云和灰蓝的天空混在一起压下来,被远方的山挡住。附近少见树木,地上的草都枯黄着。我俯身拔了几根筮草,也不似家乡的柔韧,稍一用力就断了。

  “不知大人卜筮结果如何?”黑夫问。

  我摇摇头。“黑夫先生,此行辛苦你了。”说着向他作揖,被他拦住。他说他只是完成屈子的遗愿。

  “屈子去国之时找到了我,他说,国之将兴也君信其臣,国之将衰也君信其巫,国之将亡也君信其宠。楚势既衰,但楚魂不能散。你们巫,就是楚国的魂。因此他求我在楚将亡时送你们去各国。他说,有巫的地方,就是楚国。”

  很难想象黑夫这个年逾古稀的人,会为了一个五十年前的承诺从楚国来到燕国。时光侵蚀了他的肌肤,竟不能再深入分毫,黑夫的神态犹如中年,说话也是中气十足。

  说话间,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我们面前。这辆车很破旧,连马都瘦得像是十年没有喂过。车上下来的是一位士人,半旧的衣服支撑着他的体面。

  “在下易不周,奉太子之命迎接楚国大巫,姗姗来迟,恕罪。”那人向我们作揖,“黑夫先生此行辛苦。”

  “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吾往矣。”黑夫还礼,“我只是为了屈子和非攻。”

  “在下斑身。”我也作揖。

  成为巫的仪式,便是纹身。自己为自己卜筮,然后将卜筮的纹路纹在身上。我本姓芈,我的师父说,芈姓是王姓,在国外可能会遭祸患,于是将我们这一枝改为斑姓,意思就是纹身。

  马车接近蓟城,渐渐听到鼓声和歌舞声。易不周说,现在的燕王重用一位叫苏尔的萨满。

  “可惜了邹子打下的基业。”黑夫叹息。

  “家师生前说,燕国终究不是王地。他只是希望他的学说延续。”易不周叹息,“可惜他一生顺天借势,在余年反逆了阴阳。”

  “现在秦兵已经临近易水,蓟城还没修茸城墙,瓮城也没修建,也不知燕王在想什么。”黑夫摇头。

  “现在燕王已经不怎么问政了,朝堂的核心是太子丹。”易不周苦笑。

  当年燕王嬉即位,并不信任前朝的大臣,于是抓捕了一批,劝退了一批,流放了一批,终于摆脱了前朝的阴影。可是原先的人才走了,燕国的新人又因为秦国的笼络走了大半,人才凋敝终于一蹶不振。燕王嬉也因此心灰意冷,索性开始让太子丹接手。不过近几年,燕王似乎又开始热衷于执政了,太子丹的权利一点点让渡回他的父亲。

  易不周叹了口气,可惜现在的城里,仍是太子丹。

  宫殿里是香料和烟的味道,易不周带着我们穿过长廊都皱着眉头。大殿内歌舞的声音溢出来,钟铃的响动随着难懂而流畅的言语一下下敲击着我的耳膜。

  易不周通报过,宫人低声回报,等到打段结束后,便可以进去了。大殿里又传出一阵低吟,我明白这是通灵的咒语。黑夫也听出这声音本不属于朝堂,不住地摇头。声音逐渐地起伏,听不出吉凶;钟铃声也越加细碎用力。声音停了,宫人带我们进入大堂,太子丹仍注视着这位神官收拾卜器。

  那位神官模样上只有十三四岁,神态却如三十岁成熟。头发扎成几个夸张的长辫,还插着鲜艳的羽毛,服饰也是兽皮做的,露出右臂和半个后背上的文身。他见了我,微笑着行了个扶肩礼,我知道那是巫之间的问候方式。

  “他叫苏尔,跟你一样,是个萨满——你们楚国应该叫‘巫’”。太子丹直起身子,摆弄一会儿手中的匕首,又用它扎起一颗樱桃放在嘴里,声音都有些含混,“却不知先生是否知道他所卜何事,是吉是凶啊?”

  我看了一眼苏尔,他一脸的无所谓。我只好实话实说:“只凭吟咒、钟铃、脚步,很难听出所卜何事;苏先生祷祝的方式又与楚巫截然不同,因此也不知是吉是凶。”

  “想是燕楚二国相去甚远,传承的巫术各不相同;苏尔又是辽东罕见的天才,先生看不穿也情有可原。那么易先生,孤素闻阴阳家善卜,你可能听出来是吉是凶?”

  易不周从容答对:“若是占卜,就不难。占卜同一件事,纵是方式不同,结果总是大同小异。臣已占过一课,是吉;故臣猜测苏先生所占,结果也是吉。”苏尔微笑着点头。

  太子丹将匕首甩到几上,“太好了!若天助我,区区秦军又有何惧!苏尔,孤要重重赏你;易先生,孤也要赏你,你若是再不要,以后可都没有了。”

  “既是太子之意,臣却之不恭。”易不周作了个长揖,退到一边。

  太子丹大笑,拔出匕首又扎了个樱桃:“那位楚国的巫,你叫什么?”

  “在下斑身。”

  “听着想像是个古人。”他的嘴角上扬,用匕首指向黑夫:“是这位车夫送你来的吧,孤也有赏。”

  “今天下莫为义。公子若是想赏我,不妨将这蓟城修整一番。秦军已临易水,蓟城又是要地,若此不异于拱手送于秦国。”

  “孤有苏尔,孤有斑身,区区秦军,还过得了易水不成?你算什么东西!”太子丹嚯得站起来,将匕首掷到黑夫脚边。群臣都吓得跪下,我也作着长揖退后一步,黑夫岿然不动。

  “在下黑夫,是墨子的学生。此行特为协助燕国守城。”

  “燕国的城不需要你守!”几上的樱桃都被打翻,太子丹气得走下来,拔出腰间另一把匕首,架在黑夫的脖子上,“你再说一句守城,孤现在就要了你的命!”

  “子不能治子之身,恶能治国政?”黑夫仍然面不改色,掷地有声。

  太子丹盯着黑夫的眼睛,目光就像满拉的弓箭射进河里。半晌他用力把匕首丢在地上,转回了王椅:“易不周,人是你带来的,你把他们带走。”

  出了宫门。易不周就向黑夫道歉,说太子丹料定秦军无法渡过易水,兼之平日被朝中大臣阻挠已久,今日借着我们二位初到发泄出来,也算是下马威。

  “黑夫先生,自古军队国防都是大事。先生初到,尚未取得太子信任,便要协助守城,任谁都不敢放权。墨家传人也不行。”易不周向我们二位作揖,“我知道斑先生也有话说,不过方才也不是机会。若想让太子听二位一句,二位不妨帮太子一个忙。”

  “不知是什么忙?”我还礼。

  易不周继续带我们走:“赵亡之前,有位名匠名叫徐夫人。他能锻造各式铜器铁器,尤善匕首。之前住在邯郸,城破后来到蓟城。他最得意的作品,没起名字,据说锻造时祭了三匹名马才锻成,那时太子丹见过一次,自此就一直想买过来,只是徐夫人无论出价几何都不屑一顾。听说他也是墨家传人,黑夫先生不妨劝他一劝。”走过几条街,易不周停在一辆马车前,请我们上车。

  徐夫人的住处不大,但很整齐。三丈见方的院子很平整,也不见杂草;中间是铁砧,旁边的火炉烧的很旺。徐夫人正在院里练习剑术。见我们来了,也不迎接也不谢客,自顾自舞完最后一式,头也不回回到房间,进门时飘来一句“请便”。

  那是一位矍铄的老人,并不很强壮,但力道很足,我们进房间时他正将一箱铁锭搬到角落。待我们坐下,他便问易不周:“这次是什么事情?”

  “仍旧是匕首。”易不周起身作揖。

  “他已有了那么多匕首,想来也不缺这一把。”徐夫人抬起浑浊的眼睛,“老朽看来,这蓟城他也未必想守,城破时老朽还指望它傍身呢。”

  “先生说笑了。太子丹是燕国的太子,哪有献土于秦的道理。”

  “匕首又不是刀剑,上不得台面,见不得光的。”徐夫人将刚才舞的那柄短剑擦拭好,置于匣中:“这种东西,最好永远别见光。”

  易不周看向黑夫。黑夫点点头,问道:“那么你又是为何练剑呢?”

  徐夫人盯住黑夫:“是你?”

  黑夫行了个礼,这是墨家弟子之间的礼:“别来无恙。”

  徐夫人冷笑:“想必太子丹拒绝让你协助守城了吧。他这个人,心思全在匕首上,散了百金收了七国最好的匕首,还不知足,怎肯让你一个外人守城。黑夫,你总是不相信,非攻变了。”

  “仓无备粟,不可以待凶饥。非攻不会变。况且,非攻也绝不是匹夫之勇。守城有可凭依,斩首则一无所有。”

  “一无所有?专诸、要离、豫让、聂政,哪一个不是义勇之辈?”

  “他们虽义勇,但不过是报恩寻仇,不是非攻。”

  “所谓兵家,不过是将帅用兵卒的血铺自己的路。匹夫之勇,一人之力,足以万人敌。”

  “你不杀秦王,秦军就不会无将;你杀了白起,还有王翦,还有蒙毅。将是杀不尽的。”黑夫坐直了身体。

  “只是数目不够罢了。一将不足,便斩十将;十将不足,便斩百将,直至天下无人敢拜将印,便无军可调,无战可攻了。”

  “若秦国无将,燕国有将,如何使燕国不复攻秦国?”

  “燕将也一并斩了便是。楚、齐之将,也当如是。”

  黑夫的目光刻成两柄匕首,扎透了徐夫人。徐夫人的目光涣散些,但也迎着黑夫的目光。

  “纵是如此,”黑夫缓缓开口,“斩白起时,秦军拔寨;斩王翦时,秦军渡江;斩蒙毅时,秦军已临蓟城下矣。你保不住蓟城。”

  徐夫人的气势终于弱了下去,坐姿也无力了许多,有了与他的模样相符的老态。易不周审视了黑夫好一会,然后对徐夫人说:“纵是秦军攻打蓟城,没有白起王翦也绝无可能成功。黑夫先生所言,也是一家之言。”

  “不,他是对的。”徐夫人摆摆手,“老朽一直以为墨家变了,没想到还有人得了师祖的完璧。”

  “实不相瞒,太子丹的想法,恰与你不谋而合,”易不周起身再拜,“所以他才……”

  徐夫人摆摆手,“若是想要拿去便是。不过你可要记得,名刃不祥。”

  易不周拿到匕首,跪拜三次。徐夫人说不必,又对黑夫说:“希望你见到秦子时也能劝住他。”

  “口言之,身必行之。”黑夫站起来行礼。我知道这是墨家人的承诺。

  出了大门,我拔下一撮筮草,草茎歪歪扭扭的,就像草种活埋在土壤里而要求生的挣扎。

  这是为徐夫人卜的。这卦只有师父为屈子卜筮的时候见过一次,名为视死如归。

  上了马车,我问黑夫:“不知徐夫人所言秦子是何人?”

  “是墨之钜子。昔日田襄子传钜子之位与腹,自此钜子便留居秦地。”

  易不周接过话头:“现在墨家有大半都在秦国。灭韩灭赵的器械,大多出自墨家之手。”

  “那也难怪太子丹如此抗拒黑夫先生守城。”我沉吟,“只是墨家不是……”

  “墨家变了。”黑夫目视前方。

  马车转过一个街口,突然听见车外的百姓混乱起来,不停喊着“走水”之类的话。

  回到王宫,宫人带我们去炼药房。房里太子丹正看着苏尔向鼎里加草药,易不周近前,将匕首呈上去。太子丹大喜,拉着易不周和黑夫走出炼药房,回身将匕首递到我手上,请我协助苏尔。

  匕首用牛皮作鞘,护手和剑柄都雕着暗纹,像是枯枝。两侧开刃,铸铁的剑身极薄,闪着寒气。

  苏尔向我作揖,说劳烦我了,请我帮他为匕首淬毒。

  巫除了占卜,有时也帮人驱邪祛病。因此祭祀之礼,医药蛊毒都要略知一二。楚人尚武,一向不喜阴毒功夫,因此对投毒喂毒所知不多,加上燕地与楚地气候相去甚远,我所知的几种毒物或是没有,或是毒性极弱,又或者是毒性本就不强,不足以毒死人。

  苏尔用匕首翻搅鼎中的毒液,又找来绳索把剑身垂进去,转过头问我,我是如何当上巫的。

  我告诉他,芈姓的人,每七年都会有一次遴选,由大巫选出适合担任巫的王族,然后由年长的巫教授卜医毒祝的知识,学成时由师父纹身,从此便成了一名真正的巫。

  苏尔听我说着,脸上似有似无的微笑。听我说完,他问我:“那么那些巫的知识,你相信么?”

  我愣住了,不知道如何回答。他见我不说话,继续说了起来:“十二岁的时候,我第一次见到了我们村里的萨满。当时他在为我们最老的长者打段,我一看便笑出了声。老萨满一连跳了几天,长者的身子骨也不见硬朗,我便愈发不信。七日之后,我拦住他,说我也可以。于是就着他奏的打段乐,学者他的样子蹈起来。曲子结束时我喷出一口血,吓得那个老萨满都跪下来,说什么神明上身,必有福佑之类的,我差点都笑出声来了。”这一回他是真的笑出了声,炼药房本不大,声音打到墙壁上折返回来,竟然意外得有些肃穆。

  我问他:“那你是怎么喷出血来的呢?”

  “找个鱼鳔,灌上生猪血含在嘴里,咬破了自然喷出血来。”他的笑容渐渐收敛,“说来也怪,我打了两会段,长者的身体就结实了起来,一些旧疾也好了。村里人开始传说我是真正的神使。之后我大病了一次,老萨满也为我打段。再后来我病好了,老萨满跪在地上,说大病而愈是神择萨满的标准,证明了我的虔诚,还说我成了萨满。村民们听老萨满这么说,也跪在我的面前。我想告诉他们,萨满都是骗人的,可我没法伤害他们期待的目光。”

  我没有说话,他也收声。沉默了一会儿,我问他:“这把匕首是用来杀谁的?”

  “秦王。”

  “谁?”

  “你来的时候,我正在为太子丹占卜,卜的就是刺秦。当时太子问我吉凶,我没敢告诉他其实是凶。燕王反复,几次放权又想收权,朝中大臣也见风使舵。这次秦国灭赵又陈兵易水,燕王反而从辽东回来要收太子的权,大臣多倒向燕王,太子做什么都处处掣肘。他可是把一切都压在这上面了,我实在面对不了他期待的目光。”

  我想了想,俯身拔了几根筮草。草茎像雷一样分出许多枝杈,结果是非吉。

  苏尔懂卜筮,看了我手中的草,所有所思:“无论结果如何,太子丹是活不长了。”

  我点点头,政治的东西我不懂,但如此明显的事情还是看得清的。

  苏尔又问我:“你是为谁卜筮?”

  我说:“我卜的也是刺秦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可你是为谁卜筮?”

  “为谁?”

  “譬如秦国灭魏,于魏王就是凶,于秦王就是吉。通常卜筮都是为君主,可你是楚人,你是为谁卜筮?”

  我不知道。我的师父从没有说过这些,我离开楚国之前也从没有想过。于是我问他:“你为什么会这么问?”

  “我出生的村子地处辽东,一直处在燕国和山戎的边境。这十几年间两国摩擦不断,村子也几经易手。不清楚自己为谁卜筮,大概我早已死过几次了。”

  楚国从来都是用山林湖泽编织的一个伟大的梦。梦里的我们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究竟来自哪里,属于哪里,这次来到燕国,我明白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梦很远,可仍旧不愿梦醒。而这个梦为谁而做,楚国本身就是这个梦,巫又是楚国的魂。我们一向这样相信着,直到刚才。

  苏尔熄了鼎下的火焰,取下匕首套上皮鞘,告诉我说:“毒淬好了。走吧。”

  太子丹拿着匕首,脸上不见表情,带着十几个卫兵进了地牢。黑夫在立在旁边,告诉我,徐夫人自尽了,烧了自己的房子。

  我没有震惊多久,太子丹就出来了,脸上有了些笑意。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囚犯,阴鸷的目光透过褴褛的外表扎在我们身上,我的后脊有些发凉。

  太子丹请我们休息,自己带着那位囚犯去了自己的东宫。易不周亲自带我们来到住所,让我们等消息。门口没有卫兵,黑夫没有休息,在纸上画起蓟城的地图,又劝我休息。

  我醒来时已是半夜。黑夫和一个身穿皂衣的老人坐在一起,似乎已经交谈了一会儿了。

  那位老人见我,颔首示意。黑夫向他介绍,又告诉我,这位就是秦子。我作揖,他还礼,示意我坐下,又转向黑夫说:“秦国尚水尚黑,又重耕战,昔日钜子就最重秦。黑夫,即使我不是钜子,看在同门的份上,我也要劝你入秦。”

  “天欲义而恶不义。秦灭三晋,又要灭燕,黑夫誓要止战。”

  “我入秦,也正为止战。”

  “荒谬。”

  “先生所为,不过止秦攻燕。其不知今日秦可攻燕,明日亦可。这番可攻燕,下番又可攻。秦之民近百万,兵甲十余万,良将也数不胜数,先生不过一人。”

  “志不强者智不达,言不信者行不果。你辅秦米灭燕,算哪门子非攻?”

  “秦灭燕,根本在于有秦有燕。若是燕亡了,秦便再灭不了燕。六国都亡了,秦便再灭不了六国。燕又不肯自灭,我只好来帮他一把。”

  “堕落。”黑夫紧皱着的眉头猛地舒展开了,随着这两个字落地,空气也凝固了。

  “民有三息:饥者不得食,寒者不得衣,劳者不得息。”秦子缓缓地说出这句话,然后身体弓起来软下去,仿佛用了全部的力气。

  “亏你还记得。”黑夫也软了下去,“就算灭了六国,还有山戎犬戎,匈奴百越,你的止战,停不了的。”

  黑夫还想说下去,秦子摆摆手止住。然后他缓缓站起,拄起拐杖,向门外踱去。

  “秦军不日便渡易水。”

  “老朽便在蓟城等着。”

  “蓟城之备,远不及秦数倍。”

  “赴汤蹈火,死不旋踵。唯死而已。”

  “唯死而已。”秦子行墨礼,黑夫还礼。

  秦子走了出去,只留下一句话:“待秦灭六国,我定收天下之兵,铸十二铜人。”

  第二天早上,鸡刚叫的时候,易不周便来扣门。他说燕王喜要带我去辽东。

  我们到王宫的时候,燕王还没有到。院子里停着几辆马车,一辆是我们之前乘坐的车,一辆驷马同驾,像是战车。还有一辆挂着绸缎,像是彩车。其余还有几辆,像是随行的车队。

  太子丹站在门口,见到易不周,便催促他快些。他的眼睛肿着布满血丝,像是哭了一夜。然后向着黑夫拜了三拜,说:“先生,之前之事,多有冒犯,望先生海涵。樊将军已死,蓟城数万将士百姓之性命,尽数托于先生,希望先生不要推辞。”

  他的语气竟没有前几日在大殿中那个掷匕首的贵公子的影子,我突然觉得,今日的燕王该是他。

  黑夫也拜了三拜,表示接受。太子丹于是上了战车,对着车夫说:“去易水。”

  易不周没有上车。他指引着黑夫和城防卫戍见面交接,又同我上了马车,告诉我,太子丹此行是饯行,刺秦的两名刺客就要出发了。

  同车的还有苏尔。他说他自从逃难来到幽州,已经几年没回过辽东了。又问我刺秦是吉是凶。

  我没有筮草,随手占了一卦,仍非吉。苏尔笑着说,他占过,是吉。易不周早就占出是吉了。

  说话间,燕王怀抱着一个妃子上了彩车。于是院子里剩下的马车都催动起来,有条不紊地向北出发。易不周说,君阴而臣阳,邹子当年的用意,他似乎是懂了。

  一路上,我们的话不多。天上的乌云渐渐又堆起来,凝成一滴墨,凝成一道雷,炸响在天边的山。雨水泼下来,又渐渐绕成丝,在风里也不弯曲,穿在地上。易不周说,这是惊蛰,春雷一响,万物竞生。车转过两个弯,蓟城已消失在视野里,倒是路边的筮草,似乎点上了绿色,像是要在乌云下吐出新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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